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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怎么收场?”

    行驶的马车里,伦巴低下头,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自己的佩剑,表情微妙,却并不回答。

    “努恩王已殁,但龙霄城依然强大,英灵宫里还有四位份量极重的大公,我不认为他们都是傻子,”泰尔斯观察着大公的表情,谨慎地道:“而星辰王子刺杀共举国王——这个结果肯定不能让所有人满意,尤其在黑沙领的军队突兀出现的情况下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紧紧盯着伦巴的脸庞,轻声道:“你准备怎么给他们交代?或者干脆没有交代,杀光了事?”

    伦巴一言不发,表情如木。

    泰尔斯微微捏紧拳头。

    马车依然在行进,不知道离英灵宫还有多远。

    也不知道离自己的性命终结还有多远。

    没办法了。

    得下猛药。

    “如无意外,一旦努恩死去的消息传开,选王会便召开在即,”泰尔斯深吸一口气,淡淡吐字:“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么?”

    果然,伦巴目光一动,向着他看来。

    泰尔斯抑制住内心的紧张,用最淡定的表情回应他。

    “更别提你本来就是努恩的仇人,还有着弑兄的可怕名声,”泰尔斯一字一顿地道:“大公们不会让你成为国王的。”

    伦巴的目光凝结在自己的剑上。

    “国王?”大公声调上扬,用疑问语气念出这个单词,随即他轻声冷哼,转而讽刺地重复了一遍:

    “国王!”

    “你生在璨星王室,属于皇帝的后裔,整个星辰王国天然、正统、法定的统治家族,”伦巴幽幽地道:“当然没有这样的顾虑,对么?”

    泰尔斯心中一动,那个瞬间,他像是抓到了什么。

    “顾虑?”他自然而然地追问道。

    伦巴没有理会他,锐利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自己的旧佩剑上:“从努恩的祖父开始,他们就视黑沙领为眼中钉,那时沃尔顿已经开始了龙霄城对王位的垄断。”

    小滑头眨了眨眼睛。

    “到了努恩的父亲,沃尔顿家族开始尝试掌控黑沙领,”伦巴继续道,他的目光有些出神:

    “比如将黑沙大公的幼子召入白刃卫队,又比如以国王的名义,将自己的女儿,高贵的埃克斯特公主嫁给父亲——黑沙大公的继承人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微微蹙眉。

    在努恩王与佩菲特的决斗中,他似乎听过类似的故事。

    “我的父母就是这样结合的,”伦巴叹出一口气,随即泛起黑沙大公脸上少见的微笑:“出乎意料,这段纯粹靠国王的意志结合的婚姻居然还不错——听老仆人们说,母亲想方设法让父亲爱上了她,并为他生养了两子三女,这种爱一度延续到父亲成为大公之后。”

    马车驶入一处狭窄的小巷,似乎在抄近路,或者绕远路?

    伦巴的话还在继续:

    “就这样,父亲以一己之力抵挡着龙霄城的侵蚀,即使这种侵蚀发源于他枕边最心爱的女人——家人和权力,他一生都在这样的天平上徘徊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和小滑头静静地听着。

    这样的黑沙大公可不多见。

    “很小的时候起,哈罗德和我就被母亲带着往来于龙霄城与黑沙领之间,”伦巴大公呼出一口气,眼神里满布缅怀之色:“直到我们成年,直到哈罗德开始接手黑沙领的治理事宜。”

    “哈罗德?”泰尔斯心中一动,这个名字似乎有些陌生:“他是……”

    伦巴顿了一下。

    “哈罗德·伦巴,我的长兄,”大公的目光里闪过灰暗和讥讽:“一个可笑的傻瓜。”

    “世上没有比他更傻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他幽幽道。

    小滑头似乎想起了什么,她望着伦巴的脸色微微发白。

    从伦巴的语气里,泰尔斯感觉到某种不一样的情绪。

    “你没有兄弟,是吧,”伦巴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把剑上,几秒后,他寂寥地道:

    “真幸运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挑挑眉毛:他想起璨星墓室里的那两个小石瓮,他名义上的姐姐和哥哥。

    莉迪亚和卢瑟·璨星。

    伦巴轻轻拉出他的佩剑。

    大公表情复杂,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锋利的剑刃。

    “直到十二年前,”伦巴微微抬头,望向泰尔斯,语气转冷:

    “一切都改变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举动让王子心中生寒。

    等等。

    泰尔斯的大脑开始运转。

    十二年前……又是十二年前?

    那就是说……

    “星辰王国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内乱,混乱不堪,”伦巴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,叙说着泰尔斯再熟悉不过的历史:“自第四次大陆战争后,埃克斯特等来了百年难得的机会:让北地重归一统,从此彻底扫除来自断龙要塞的威胁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怔怔地望着伦巴手上的剑。

    “努恩已经准备好出兵南下,他联络了几乎每一位大公,作为回应,哈罗德身为黑沙领的继承人,被派遣去参加龙霄城的诸领会议,”伦巴缓缓地吸入一口寒气,继续道:

    “意外发生了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心中一动。

    “哈罗德队伍里的一名随从突然暴起,刺杀了努恩的长子,”伦巴的粗犷嗓音低沉而威严,仿佛有一股潜藏的力量,只听他冷哼道:“那个自以为是而残忍好杀,跟他的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的苏里尔王子,就这样死在哈罗德的队伍里。”

    那个瞬间,泰尔斯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
    第二王子一动不动地消化着伦巴的故事,他的手则被小滑头牢牢握住,越来越紧。

    他听过这个故事。

    就在昨晚。

    “消息传到了黑沙领,”伦巴按压着自己的剑柄,脸色生寒,“父亲甚至已经做好了努恩大做文章,同龙霄城开战的准备。”

    “出乎意料的是,本该为此负责的哈罗德没有受到哪怕一丝谴责,毋论监禁和扣押。”

    “努恩软语安慰他,亲自发话为他开脱,甚至还继续让他参与会议,并将他礼遇有加地送回了黑沙领,”伦巴冷笑一声,“即使努恩失去了最重要的长子,哈罗德也没有受到留难——父亲在那个时候感觉到了不对劲。”

    伦巴看着自己的佩剑,眼神却开始失焦,仿佛在看别的东西:“我还记得哈罗德回来的那天,他在餐桌上回报着努恩的意见,劝导父亲支持龙霄城,甚至为战争前的准备,要接纳国王的官吏进驻。”

    “父亲和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得不拦在中间,好让他们不至于拔剑相向,”大公缓缓道:

    “也是在那天,父亲突然意识到,哈罗德·伦巴,他寄以厚望的长子和继承人,就像他最小的兄弟卡斯兰一样,早就在过去的三十年里,变成了龙霄城和共举国王最坚定的支持者和顺服者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深深地皱起眉头:“就像烽照城?”

    佩菲特绝望的脸色浮现在眼前。

    伦巴面无表情地转向他。

    泰尔斯心中一紧。

    “就像烽照城,”他淡淡地肯定泰尔斯的话:“父亲无法忍受这样的事实。”

    “父亲觉得再这样下去,等到哈罗德继承黑沙领,那我们变成国王的附庸,就只是时间问题罢了,”伦巴的脸庞上寒意逼人,“就连黑沙大公的位子,也很快会变成龙霄城一言可决的附庸事务。”

    “恳谈、威胁、喝骂、教训,甚至让我从旁劝导,父亲试着用一切手段来改变哈罗德的念头。”

    “但都徒劳无功。”

    小滑头脸色苍白地往泰尔斯身后缩了缩。

    只见可怕的黑沙大公低下头,脸色颇有些黯淡:“终于,父亲下定决心,要收回哈罗德的继承权。”

    “事情在那个时候乱套了,”伦巴缓缓摇头:“父亲在封臣们面前稍稍提了提这个想法,他马上遭到了激烈的反对和劝谏。”

    “不仅如此,在父亲坚持要剥夺哈罗德继承权的那天起,收成减少、财政困难、商路阻断:黑沙领内的麻烦也诡异地越来越多,曾经发生在烽照城的事情,现在发生在了黑沙领。”

    伦巴冷笑一声,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讽刺:

    “当整个黑沙领都在沸腾的时候,父亲这才惊醒,过去的三十年里,龙霄城渗透的不仅仅是伦巴家族的血脉,努恩所做的也不仅仅是拉拢哈罗德。”

    “哈罗德不肯屈服,父亲也不肯妥协,领地的情况也越来越糟:支持哈罗德的势力无论内外,都已经超出了父亲的处理范围,他越来越绝望,越来越憔悴,”伦巴的语调越来越低沉,话语里的情绪也越来越苍白:“黑沙领根本不是龙霄城的对手。”

    “终于,在国王的信使再次到来的那天。”

    “心力交瘁的父亲,将我叫到他的房间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只觉得背后一寒。

    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查曼·伦巴那大名鼎鼎,或者说凶名赫赫,甚至恶名远扬的事迹。

    伦巴抬起头,看向窗外的龙霄城街道:“我还记得父亲的眼睛,里面满是决绝和灰暗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不由得抓紧了背后的小滑头。

    “他跟我谈了很久,很久,”黑沙大公的目光越来越冷,语气越来越平静,“我抱着他的大腿哭泣,用所有能想到的话语哀求他。”

    “我甚至拉开衣袖,给他看我在十四岁打猎时留下的伤口——哈罗德把我从一头雪豹的嘴里生生拖了出来。”

    大公的话越来越平淡。

    但泰尔斯的心却越来越紧。

    只听伦巴大公恍若无事地叙述道:“‘孩子,我们是伦巴,是起义王的血脉,’父亲这么说:‘我们的族语是‘永不屈服’(never_yield),无论对外,还是对内。’”

    “‘无论对皇帝,还是对国王。’”

    大公呼出一口气,眼里的黑暗无比深邃,语气坚韧而斩钉截铁:“‘我们永不屈服。’”

    泰尔斯怔怔地听着伦巴的话。

    小滑头则瞪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伦巴轻嗤一声,他低下头,正视手上的武器:“最后,他给了我这把剑。”

    那把剑鞘磨秃,剑柄磨损的陈旧兵器。

    仿佛那是他最重要的宝藏。

    “一周之后,我当众向哈罗德发出了决斗挑战,父亲批准了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屏住了呼吸,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。

    “母亲跪在书房前,哭了整整一夜,父亲坐在书房里,灯火亮了整整一夜,”伦巴缓缓转过他的佩剑,抚摸着剑柄上的铁拳标志:“直到母亲晕厥后被仆人送走。”

    马车里沉默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一时间,耳边只余车轮擦地的行驶声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……”泰尔斯艰难地张嘴发话,却被伦巴打断了。

    “决斗那天,哈罗德至少有三次机会结果我的性命,结果他弟弟的性命。”大公沉稳地道,声音却有些空洞和颤抖:

    “至少三次。”

    伦巴抚摸着剑柄的手不再动了。

    他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,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说话。

    “最后,当我刺透他心脏的时候,我看清了他的脸,”大公淡淡道:“他在笑。”

    伦巴深吸一口气,垂首的他表情难辨:“就像把我从雪豹里嘴里拖出来的那天,一模一样的笑容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叹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这简直……

    “哈罗德拉着我的领子,在我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,”伦巴轻轻地哼声,仿佛在讲述一个别人家茶余饭后的故事:“‘记住了,查曼。’”

    “‘我们永不屈服。’”

    伦巴不辨情绪地轻笑一声。

    泰尔斯抬起头,怔怔地看着他的那把剑。

    属于黑沙大公的,那把弑兄的剑。

    “第二天,”耳边,伦巴的声音悠悠传来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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